俗话讲，穷山恶水出刁民。拿到现在大凉山的普雄地区来说，此话显然有失偏颇。

  曾经的大凉山，许多人觉得是贫穷落后的代名词，而在大凉山里面比起来，普雄的贫穷落后似乎更进一竿。时过境迁，回想起来，是一场脱贫攻坚的不凡实践，使这里旧貌换新颜。

  我对普雄的风物人情算得上谙熟，在我看来，普雄地区虽然贫穷，却不乏山清水秀的诱人光彩，人民也大都热情好客，与人为善。

  前几年国家实施脱贫攻坚战略，作为帮扶干部之一，我曾在普雄地区来来奔波，风餐露宿，一干就是三年。脱贫摘帽后的情形如何？一年多后，受四川省作家协会委派，我有幸重新再回到这一片寄托着梦想与希望的土地踏访。

  六月所剩无多，河谷里的风歇息了。天上应该是有风的，因为头顶的薄云正在慢悠悠散去。和公司负责人站在凉山德彝生态农业有限公司的厂坝上合影，阳光忽突突地泻下来，晃着我惧光的眼睛。我努力撑开眯缝的双眼，配合前面半蹲着、在尽职尽责拍照的记者。

  普雄河水载着雨季丰沛的想象在欢快流淌，由南向北蜿蜒，遵循着古老的河床一路向北，不偏不倚，将经年累月冲刷出来的坝子一分为二。河谷两岸的青山葱翠着久远的诗意，河流两岸的玉米林正在拔节，不算辽阔的坝子将河流的玉带佩戴在胸，阳光照耀下显得游刃有余。

  右岸的成昆铁路掩映在人户和树木之间，不时反射出刺目的光，偶尔有一声火车的长啸划破寂静。慷慨的阳光也照耀到了左岸的德彝农业生态公司346亩的厂区，养殖场白色的棚顶闪烁着白净的光芒。参观自动化蛋鸡养殖功能区，听着公司负责人滔滔不绝的介绍，见证着从异国他乡所费不赀引进的先进生产线，普雄，这个素来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起来。

  毋庸讳言，一排排现代化厂房的出现，透露着一种新文明被接纳，这种新事物，为这片古老的土地注入了生机与活力的同时，也激发了人们对沉甸甸过往的回忆，这种回忆不乏比较后淡淡的忧伤、丝丝的怀念。拥抱新事物从来都不是轻而易举的，情感自然会莫可名状。

  提起历史上的普雄，那绝对是赫赫有名的，在大凉山，能够说是无人不知，无地不晓。不知怎的，民间归纳在谚语里的普雄多少有点令人生畏：石板滑人地，水凼淹人处。凶神惯聚会，野猪常磨牙。随便问一个普雄人，他都能为你吟诵出这响当当的几句谚语。当然，他们并不是自暴自弃，祖辈们能够在这么一个险恶的环境里立足，暗地里还是有显摆的成份。

  然而，外人却觉得这实在是一个臭名，过去，提及普雄，不仅另外的地方的彝人会闻之色变，像刘文辉邓秀廷这样势大力沉的地方军阀也会有所忌惮，不是情非得已，不会染指这里。

  转折点出现在20世纪四十年代初。越西县政协的文史资料里面清楚记载，那几年时间，虽然抗日或内战的烟火还在大平原上持续燃烧，国军还是腾出时间，抽出力量，三打普雄。前两次算是无功而返，最后一次，气急败坏的国军从国民政府陪都重庆请援了三架飞机，才在付出巨大伤亡后勉强拿下。要师出有名，还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个时节，放眼望去，普雄河谷不受约束漫山遍野种植的罂粟正盛开着战争缤纷的理由。

  战事随尖厉的枪炮声结束后，普雄河谷重新回归沉寂，普雄人在惊魂未定中回归尘封的日子，新的鼎沸热闹来自于成昆铁路的开通。

  1970年，成昆铁路的开通运营，天堑变通途，普雄人与外界地理的鸿沟被填平了，结束了普雄河谷亘古以来与世隔绝的封闭。货物流通了，眼界打开了，各民族之间的友好交流开始了。

  改革开放后，便捷的交通发挥出更大效益，仿佛一夜之间，普雄迅速成为大凉山的商品聚散中心，声名鹊起，各色人等以能去普雄赶一次场作为自己的小确幸，“小香港”的美名被山里山外传扬。

  那是个泥沙俱下的年代，与美名相生相伴的恶名也随之飞扬。常在成昆铁路线上赶火车的旅客，大多会记得这样一个场景：每当火车即将经过普雄站，列车员会列行公事地穿行在车厢里，逐个提醒旅客，普雄车站要到了，请大家保护好自己的随身行李物品。

  呷古村时常在火车上流动买点土特产的热曲回忆说，起初，他听了也觉得刺耳，当面对列车员提出过抗议。后来碰见熟悉的青年在车厢里晃来晃去，偷窥着任何一个下手行窃的机会，他就再也无言以对。每每这样的时候，他就严严实实捂住身世，深怕被人识破是普雄这一个地区的人。

  各级政府下定决心整治，热曲记得治安的转机来自于普雄公安分局的建立。在普雄的口碑逐渐改善中，一部分人的确先富起来，其中自然包括当初在火车上做流动商贩的热曲。

  富裕了的热曲没有丢下乡亲们，他在村里牵头成立了绣娘作坊，在普雄街上买了个门面，销售绣娘们手工精心制作的琳琅满目的绣品。

  去年，呷古村的彝绣被评为州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热曲受邀参加过省州的几次非遗展览，随着呷古村的彝绣声名鹊起，他们的生意越来越火爆了。

  店铺背面不时呈现飞速而过的火车，店铺里摆放的是一针一线慢腾腾缝织出来的彝绣，工业化大生产和传统小工艺无意间在这里汇聚和碰撞，演奏出了一曲时代发展的交响曲。

  采访组在德彝生态农业公司参观时，碰见热曲开着自己的面包车进厂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他是想过来协商一下，看能否代销德彝生态农业公司的鸡蛋。他说，买了一些去尝，德彝的鸡蛋蛋黄更大、更粘稠，吃起来无腥臭，口感好，觉得代销的话未来市场发展的潜力比较乐观。

  是的，热曲就是个乐观的人，他总是能够从时代提供的平台中寻觅到致富的机遇。

  个人的机遇和企业的机遇或许不完全一样，但关于机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基础原理应该还是一致的。德彝生态农业公司无疑是抓住了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大好机遇。“脱贫摘帽不是终点，而是新生活、新奋斗的起点”。就像延伸的铁道线，一站接着一站，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把脱贫摘帽作为全面奔小康路途的一个重要站点，走好接下来的乡村振兴这个行程。

  正是在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新征程中，按照“先富带后富”的思路，由四川省德阳市援助凉山的项目德彝生态农业有限公司勇敢的选择了普雄。德阳连接彝区，不容过多解释，“德彝”两字摆明了结对帮扶的主旨。我告诉公司负责人，太巧了，“德彝”两字的发音在彝语里是起飞的意思，寓意还是吉祥的。没想到彝语里还有这个意思，她开心地笑了。

  “凉山德彝生态农业有限公司成立于2019年8月13日，选择这里，有多种原因，主要是远离污染，投资环境好，交通也方便。公司成立了与易地扶贫搬迁农户和脱贫村的利益联结机制，将全县所有7527户、32282人易地扶贫搬迁农户纳入扶持帮扶对象。我们正在参观的是新建的300万羽商品蛋鸡养殖场，商品蛋每年销售可达4,5万吨。我们坚持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齐头并进，建立了与脱贫户和地方经济息息相关的利益连接机制……”

  “300万羽蛋鸡投产后，公司计划发动脱贫户投资小型蛋鸡养殖场，公司包技术指导、鸡苗饲料供应、产品回收、加工，打造成凉山州蛋鸡养殖产业基地。公司与四川大学、四川农业大学等科研所建立了长期合作伙伴关系。2020年8月28日，在有关部门的见证下，‘爱心晚餐援助计划鸡蛋采购与公司正式签约，公司生产的1170万枚鸡蛋将由“爱心晚餐援助计划”发放给凉山州6万多名学生当心晚餐。此外，活动以“每卖一斤鸡蛋，捐赠一分钱”为主题，探索公益模式，助力产业扶贫。2021年，我们获得省级重点产业园称号。”

  百闻不如一见。我们采访了正在蛋鸡生产车间打工的妇女威色阿呷。她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黑黝黝的脸庞，微笑里包含着几丝机警与羞涩。她说，自己家就在河对岸的村庄，以前在浙江打工，这几年有了孩子，拖儿带女出去打工不咋个方便。听说德彝公司招工，想到可以打工和照顾孩子两不误，就干脆选择了这里。上满班的线多块。

  问起这里的投资环境，公司负责人回答说感到满意。她举了个例子，说年初枯水期突然停电，当时很捉急，匆忙间给县长打了电话求助，很快，公司的用电就得到了保障。

  提起用电，我不禁联想到了在普雄的布吉洛村帮扶时的一个情景。吉呷老人坐在自家老房子改造成的磨面机房外面，头顶拴系着一条白色的头巾，他惬意地望着门前人烟稀少的村道，掏出旱烟吧嗒吧嗒地咂着。

  我饶有兴致地上前与他攀谈，从普雄的历史典故说到今天的脱贫攻坚。他竟然清楚飞机轰炸普雄的事情，据他讲，有一位果基家的媪妪坚执不躲藏，在门口石臼上舂米，被飞机炸弹炸上天，核桃树的枝上挂满尸骸残片，让人惨不忍睹。说回今天，他心满意足地说，电网改造后，村里的电费降了好几角，磨面机房有点赚头了。

  抬头西望，在德彝生态农业有限公司西面的漫坡上，是闻名遐迩的银饰村瓦曲。阳光轻拍着村落的寂静，恍惚听得到一声声小锤敲击银饰的叮当声。群山虽然拖着自己的暗影，却已向温暖的阳光敞胸露怀，瓦曲村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之中。

  尤其欣喜的，是全村有近200户村民会银饰加工制作，2019年3月，瓦曲彝族非遗手工银饰传统工艺工坊被授予国家级“非遗扶贫工坊”。当地人不无自豪地讲：“只要有彝族的地方，就能看到瓦曲村的银饰。”

  收回目光，普雄河水奔流不息，河谷的风时起时伏。我们走出农业园区时，谷地里满目的烤烟正在茁壮生长，烟农忙碌于田间地头，继续弹奏着农业产业体系调整升级的进行曲。远处山坡的梯田上，正处于返青分蘖的稻谷泛起绿色的波浪，仿佛另一条神秘的河流。

  我知道，再过两个多月，普雄河谷一年一度的尝新米节就将在这片五色梯田上盛装上演。彝族传说中描绘过理想的居住地，说的是“百草结稻穗、稻谷金灿灿、蒿枝结花椒、花椒红艳艳”，等到金秋时节，在景色的稻浪中，今天的热曲们一定会描绘出属于自身个人的诗情画意。

  离开的时候，我在想，近百年来，那些在这片土地上演绎的沧桑，谁都不可能全部铭刻在心——关于诞生和死亡、幸福和痛苦、平静和动荡……对往事的钩沉，理当是对现实的加油鼓劲，不该成为累赘、妨碍新的征程。

  有一天，这片土地上的人或许会恍然大悟，原来这一片叫“普雄”的土地一直都不曾板结窒息，它依然能忘情地呼吸着天地之气、时代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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